讓瀕臨消失的傳統技藝活下來是造紙人和遺產保護專家共同面臨的難題。目前,學術界特別強調對“非遺原真性的活態傳承和傳習,對那些依然“活”著的手工紙技藝來說,現代新工藝、新設備究竟能不能用?怎么用?有沒有一個“度”的限制? 
其實,就中國造紙發展史來說從材料、加工技藝、過程處理到設備設施,升級與變革是一直在發生著的。我們看到漢代出土的古紙是那么粗糙保持了蔡倫造紙法的原貌,包括使用弊(壞)布、舊麻頭、破漁網、樹膚(不知具體種類的樹皮)原料,以及我們現在還沒搞清楚的工藝與設施等等如果沒有歷代造紙人的持續革新,后來怎么可能不斷誕生那么多精致美五彩繽紛的中國紙呢? 核心問題在于:第一,變革是緩緩進行的?還是劇烈發生的?第二,變革是否會對核心工藝產生顛覆性的變化?當前,由于工業化與信息化進程尤為猛烈,傳統手工造紙采用“新工藝”新設備”的合規性與邊界問題比較突出。以核心工序“抄紙”來說,目前正出現由傳統的手作抄紙工藝,到吊簾抄紙工藝、噴漿抄造工藝,再到小型滾筒造紙工藝……智能化工藝的探索、演化趨勢。之所以有這樣的變化,關鍵在于,傳統手作工藝大范圍后繼無人、效率提升慢和可比經濟性差這三大壓力幾乎同時到來。在我們對十余個省區的調查中,幾乎所有造紙廠與造紙戶都面臨年輕一代不愿繼承手抄造紙祖業的困境,包括全世界最大的手工造紙企業—有1300名員工的中國宣紙股份有限公司。 再看另一核心工序“制漿”,由于效率與勞動付出的巨大差異,從手工,到畜力+水車,再到機械打漿機,幾乎已是不可挽回的替代進程,除了出于技藝純粹性保護的目的.很難有其他理由要求造紙工匠和紙坊老板堅持不用打漿機。我在四川調研時遇到一個很經典的案例:涼山州會理縣云甸鄉的手工竹紙生產已有600余年歷史,2010年入選省級“非遺”保護項目。2012年前,4個造紙村有造紙戶600多戶,然而,2014年1月,他們已全部改用小型造紙機,生產最低端的祭祀用的竹紙。生產量幾何級數放大,村民收入跳躍式上升,手工造紙的傳承卻完全中斷,僅僅兩年已一戶不剩。焦慮卻又無奈的會理縣文化館(“非遺”保護項目的責任單位)只能花錢購買套手工造紙設備,放在館里以備不時之需。 當然也不乏令人振奮的變革故事:2015年11-12月,史無前例的“三丈三”宣紙在中國宣紙股份有限公司誕生!叭扇,即紙張尺寸為1100cm×330cm,需要99個造紙工人配合完成:抄紙時,巨大的紙簾用繩子掛在鋼梁上44位技藝嫻熟地抄紙工在指揮號子的協調下,操作紙簾成撈紙工序;8位輔助技工拉緊繩子將紙簾豎起,通過龍門吊車,護送紙簾到達上帖區;8位牽紙工騎在木梯上從兩邊到中間將濕紙一張張揭下送往曬紙區;火墻旁,各有6個紙工從上、中下三個方位,用紙刷將濕紙刷上火墻。整個過程,堪稱傳統技藝與現代工業手段的完美結合。 目前,雖然對手工造紙原生技藝文化生態保護的看法還見仁見智,但演化或替代已是手工造紙行業的趨勢實際上,在手工造紙的重鎮—日本和臺灣,純粹手工抄造的比例也已經非常低。2016年,我們組織考察團赴日本調研和紙,從當地和紙行業協會了解到,全日本用純手工方式造紙的從業者只剩約200人,其中最大的紙坊不超過20人。臺灣的情況也與之類似,不超過20人。臺灣的情況也與之類似全島仍然保持用手工技藝生產的只有5家手工紙廠,也幾乎都是吊簾與噴漿+清一色打漿機紙漿,規模最大的長春紙業,有60多個不用造紙機的紙槽其中只有4個手工抄紙槽,其他均為噴漿和吊簾。 也有人問我,像數字化設計與制造、3D打印、智能機器人之類的新工具和新方法,有可能被引入手工造紙行業嗎?從“非遺”原生態保護的原則和立場來看,這顛覆了“手工造紙”的技藝描述方式,很多人覺得完全不能接受。但不可回避的是,新技術革命正覆蓋性地顛覆無數技術與技藝領域并開始影響傳統工藝行業,比如數控設備對木雕、石雕行業的普遍沖擊。就紙業來說,國內代表性手工造紙企業和智能技術研究開發機構,已經在商討機器人抄紙的合規性與技術可行性。也曾有設計師舍棄傳統竹簾抄紙做法,采取3D一體成型方式,用傳紙漿直接制作燈罩,再晾干、染色。這樣做出來的紙燈燈罩沒有接縫,光線溫和,體量輕盈。至于高新技術引入中國手工造紙的“度”與“時”的問題,確實可能會出現令人心憂的負面影響,但因噎廢食似乎不是優選之法。因為讓諸如手工造紙這樣的傳統工藝完全獨立于新技術革命之外的保護思路,真正實現起來,恐怕很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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