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海市合浦縣石灣鎮橋頭村，人們正在砍伐桉樹裝車。

全球最大造紙企業——斯道拉恩索公司操控廣西北海林業項目凍結8年后，近日被美國權益組織指責在中國建設人工林場之舉忽視了當地農民權益。

而當地政府則組建國有北海市林業投資發展有限公司，幫助斯道拉恩索公司大舉租地種植桉樹，以完成這個總投資220億元人民幣的項目。但地方政府不僅直接通過政令方式推進收購林地，還采取諸多非法手段損傷農民合法利益。

一直一來，斯道拉恩索被視為重視可持續性與企業社會責任的造紙業典范。2002年，這家公司開始在中國南部的廣西北海收購土地，種植桉樹。一旦收購完成，這塊12萬公頃的種植園，將為在附近建造的造紙廠提供原料。

被無視的農民權益

兩個美國權益組織指責全球最大造紙企業斯道拉恩索，在中國建設人工林場忽視了農民權益。

美國權益和資源計劃及美國農村發展研究所，今年10月8日聯合公布有關斯道拉恩索公司在廣西合浦縣建人工林場的調查報告。

報告說，林場所需用地由中介和當地官員從農民手中以非正規手段取得，并指部分在中介威脅下被迫將土地使用權交出。

事實上，早在2002年，斯道拉恩索公司就與廣西北海市政府簽署合同，投資220億人民幣，在當地開設占地12萬公頃的人工林基地。

但是美國權利和資源行動及美國農村發展研究所出具的報告，指責北海市在征地過程中使用強制和其他非正規手段。報告指出，北海市設立北海森林投資公司處理征地事宜，而公司被指以強硬手段對付農民。

報告集中關注北海市合浦縣的征地程序中存在的問題，合浦縣林場面積為2.3萬公頃。

報告稱很多土地遭強征的農民只得到很少賠償金，甚至分文未得。

記者的調查與報告基本一致，很多農民的土地都是被政府強制出租給斯道拉恩索，“一分錢都未得到”。

安迪·懷特在權利與資源行動(簡稱RRI)組織負責協調工作。RRI是多家組織的聯盟，注重森林開發和人權。懷特說，這類開發項目能幫助貧窮地區增加收入，改善生活。

而廣西北海市當地政府成立了一家公司，為當地農民跟斯道拉恩索的土地交易提供便利。懷特說，麻煩就從這里開始的。

農民的土地早由集體所有制轉變成個體家庭經營，農戶有權決定使用或出租土地，但北海政府的公司卻只和集體負責人達成土地交易。

而報告中所指的公司，是北海市林業投資發展有限公司，亦稱北海市林漿紙一體化辦公室，幾任董事長和主任均由北海高官直接兼任。

北海市林業投資發展有限公司在北海官方與斯道拉恩索之間，扮演了中間人的角色，該公司全權負責操控斯道拉恩索在北海種植桉樹的土地。

廣西百舉鳴律師事務所律師楊在新，一直在為失地農民維權，他直指“地方政府使用暴力為斯道拉恩索租地種桉樹的做法違法”。

2006年，也就是斯道拉恩索開始在廣西收購土地的4年后，包括RRI在內的民間社團被邀請前來參觀他們在廣西北海項目。

懷特說：“我們把有關收購土地事宜的合法性問題告訴給了斯道拉恩索的經理人員，他們隨后說以前不知道這個情況，會加以調查”。

但斯道拉恩索顯然并未這樣做，靠土地為生的當地農民對自己的境況大為不滿。懷特說，“雖然從法律上講，他們應當是簽約方。但他們還被低租金鎖定，沒辦法更改”。

懷特說，農民們相信，土地的價值遠遠超出付給他們的錢。他們的不滿情緒日益發酵，逐漸演變為抗議，并在2009年發生了群體性事件。

美國農村發展研究所北京辦事處主管李平是報告作者之一，他認為斯道拉恩索不該借助政府力量在廣西北海租用農民土地。

李平表示，“作為知名的國際大公司，斯道拉恩索進入中國這個大市場在追求利潤的同時，應考慮到農民的利益”。

用政令強制推進的大項目

2006年8月15日，是北海市林業投資發展有限公司揭牌的日子。

北海市林業投資發展有限公司由北海市政府投資組建，專司政府總承包租地造林和收購幼林支持林漿紙一體化項目原料基地建設。

時任北海市副市長的羅恩平，在揭牌儀式上傳達了北海市政府的命令，“在兩年內完成46.22萬畝政府總承包造林的目標任務”。

為推進林地向斯道拉恩索的移交速度，北海市政府又連續出臺數個文件，以政令方式推進斯道拉恩索的桉樹原料林建設進程。

北海市林漿紙一體化辦公室的官員稱，當時北海市先后發動兩次大會戰，推進桉樹原料林基地建設，兩次共完成了75萬多畝之多。

記者獲取的一份官方材料表明，就在2006年10月24日下午，合浦縣召開動員大會時，合浦縣的書記和縣長分別對全縣官員訓話以示決心。

羅詩漢警告，“全體干部職工不能等待觀望”，他強調“北海市委市政府已經指出，此次大會戰主戰場在合浦”。

根據合浦縣當時的摸底調查，至少有20萬畝林地集中在機關單位的干部職工手中。

羅詩漢建議將“不主動配合政府工作甚至阻撓項目進程的干部職工，一經查出就采取嚴厲的行政措施進行處罰”。他希望官員們配合政府的工作，羅詩漢稱，否則“是領導干部的重新調整工作崗位”。

而合浦縣縣長蔣達亦在會上表示，“各鄉鎮、各部門要把分散在千家萬戶的林地林木收購下來，及時移交公司”。蔣達稱，要“利用政策、法律等手段保障基地建設的正常推進，凡是涉及破壞林業資源和項目推進的行為一律從嚴從重處罰”。

收購林地任務之艱、政令之嚴，讓合浦縣官員們整日提心吊膽。為完成收地任務，官員們不得不采取一切可以動用的措施。

合浦縣常樂鎮在第二次大會戰中的任務是16000畝，為按時完成任務，直接動用了市縣林漿辦、斯道拉恩索代表方及常樂鎮等多方力量。

“這些方式包括談判、搶占、暴力等”，律師楊在新表示，“能夠增加地方財政稅收，誘使官員們動用政令和暴力幫助斯道拉恩索”。

北海地方政府以政令方式向斯道拉恩索提供林地，北海市林業投資發展有限公司和各市縣林漿紙一體化辦公室功不可沒。

斯道拉恩索與北海官方的土地交易不僅“給農民帶來了災難”，也為部分官員晉升或被處分提供了機會。

記者獲得的一份北海市政府任免職通知顯示，莫永超是在2008年12月8日接替許鋒出任北海市林業投資發展有限公司董事長、總經理職務。莫永超此前的職務是北海市水利局副局長，他隨即又被任命為北海市政府副秘書長、市政府辦公室黨組成員。

因北海市林業投資發展有限公司專司斯道拉恩索在北海事宜，在北海的官員們看來，北海市林業投資發展有限公司的正職是塊肥缺。

就在本月12日，北海市委組織部下發的《領導干部任職前公示》，再次印證了北海官員們的看法，莫永超被提拔擔任正處級領導職務。

65歲的余國慶辭去擔任了20年的生產隊長，他特地提著充電照明燈召集村民們到村口接受采訪，“鎮政府太黑了，大白天不用燈照著看不見路”。  

暴力對付農民

2006年12月10日，王啟明的父親王明輝過世了。

王明輝是合浦縣石灣鎮大田村委會滑石江村小組村民，王啟明稱“父親被欽廉林場副場長唐錫桂帶人打傷，因無錢醫治過世”。

滑石江村與欽廉林場的糾紛源于貓公嶺林地，欽廉林場認為林地屬林場所有，而村民們則認為林地歸他們集體所有。

律師楊在新一直在替村民們維權，他為記者提供的一份《林地權屬糾紛確權申請書》顯示，欽廉林場長期非法侵占農民林地。

1963年成立的國營欽廉林場是廣西區直大型國有林場，該林場同樣跟地方政府一樣，也有為斯道拉恩索種植桉樹的任務。

村民們擁有國家1962年頒發的“土地使用證”及1981年合浦縣政府頒發的《山界林權證》，這些證據足以證明林地歸村民們所有。

“欽廉林場應當依法將林地歸還由農民所有及使用”，楊在新表示，“但地方人民政府至今不受理這個案件”。

記者獲得一份加蓋廣西國營欽廉林場公章的文件稱，“為加快北海林漿紙一體化項目進程，經請示北海市、合浦縣要關部門同意，我場決定對石灣鎮轄區內被侵占的國有林地進行全面清理”。

這份2009年3月15下達的通知要求，“石灣鎮各有關村委會、村民小組2009年3月22日前自行清理所占林地”。

通知還警告，“如在規定期限內不自行清理，我場將依法采取措施強行清理，因此而造成的損失由非法侵占國有林地者自負”。

楊在新認為，“為擁有更多土地幫斯道拉恩索造林，廣西國營欽廉林場只好采取這種方式侵占農民的土地完成造林任務”。

而大田村的鄰村橋頭村油行坡油東、油中、油南、油北4個生產隊的260畝林地，則被村委會占去抵債并由個人為斯道拉恩索種桉樹。

村民余玉良稱，“因唐仕華、余國滿二人給村委會建辦公樓，村委會決定將這些林地搶占去送給他們抵債，但村民們誓死不從”。

今年65歲的余國慶，擔任橋頭村油行坡油東生產隊隊長20年了，但他在今年年初辭去了生產隊隊長的職務。

“沒有任何公平可言，村委會和鎮政府太黑了”！余國慶稱,“我當這個隊長還有什么意義”？

余國慶特地提著充電照明燈召集村民們到村口接受記者采訪，他解釋是“鎮政府太黑了，大白天不用燈照著看不見路”。

余國慶說“鎮政府太黑”，是指2008年5月27日石灣鎮的鎮長和書記親自率眾前往他們村強行“毀壞我們的莊稼，給芬蘭公司種桉樹”。

“我們的村民被打，樹木和莊稼都被拔掉”。村民們表示，“但他們出動了警察和社會爛仔，我們不是他們的對手”。

“我們會為土地堅守到底”

美國農村發展研究所北京辦事處主管李平表示，“斯道拉恩索公司有不可推諉的責任”。而失去林地的廣西合浦縣石灣鎮橋頭村村民稱，“我們不怕死，我們會為土地堅守到底”。

最先披露斯道拉恩索公司涉及暴力征地的，是芬蘭國家日報《赫爾辛基日報》，報道引起時任芬蘭總理萬哈甯的重視，他下令“責任方需要被正式調查”。

《赫爾辛基日報》在去年5月4日的報道稱，世界500強企業之一的造紙業巨頭斯道拉恩索公司卷入中國廣西地方政府暴力強占農民土地的事件，引起芬蘭公眾關注。

報紙引用農民們的話說，道拉恩索公司已經對中國官方施加壓力，采用“野蠻的手段”，對付耕農對道拉恩索公司種植桉木人工林的抗議行為。

由于芬蘭政府擁有斯道拉恩索公司的主要股份，時任芬蘭總理萬哈甯要求，調查該公司在此丑聞中的責任，并準備就此事和中國政府正式接觸。芬蘭總理萬哈甯當時向媒體表示，“如果有犯罪行為發生，責任方需要被正式調查”。

隨著芬蘭高層關注，斯道拉恩索公司不得不考慮“處理土地爭議事宜”。但從去年至此前的一段時間，他們的工作并無實質性進展。

直到美國權益組織近日將報告呈遞給斯道拉恩索公司，斯道拉恩索才表示要“要好好學習功課”。

斯道拉恩索發言人勞里·佩爾托拉對有關報告表示歡迎，并說報告指出公司在廣西面臨的挑戰，報告所提的建議正在實施當中，包括改善對待人工林土地持有人的方式。

對于斯道拉恩索公司在北海租地問題，美國農村發展研究所北京辦事處主管李平接受《新周報·周末版》記者專訪時表示，斯道拉恩索公司有不可推諉的責任。

既然是租地，這就是市場行為。李平表示，必須要在自愿、合法、有償的前提下完成交易。李平認為斯道拉恩索應該跟土地擁有者農民或集體簽訂合約，通過協商談判來決定土地出租價格，而不是跟政府簽約。

李平批評斯道拉恩索借助地方政府力量租地，而地方政府也不該成為幫助土地承租方拿地的力量。李平透露，斯道拉恩索的高層獲知報告內容后已經達成共識，不解決好農民的土地問題就不在廣西北海動工建廠。

廣西百舉鳴律師事務所律師楊在新稱，斯道拉恩索租地為部分農民增收創造了條件，但地方政府以行政命令或使用暴力介入租地就是非法的。其實就在去年5月中旬，斯道拉恩索公司派出了調查組前往廣西合浦縣石灣鎮橋頭村進行調查。調查人員一進村聽到了“我們生長在這里，每一寸土地都是我們自己的，無論誰要強占去，我們就和他拼到底”的歌聲。

憤怒的橋頭村村民們再次唱起來《游擊隊歌》，用這種方式“歡迎”芬蘭斯道拉恩索公司調查組的到來。

雖然芬蘭斯道拉恩索公司并未直接從村民手中奪取土地，但村民們認為“他們跟政府勾結起來了”。

“如果他們不來種桉樹，鎮政府就不會霸占我們的土地”。村民們表示，“我們不怕死，我們會為土地堅守到底”。